金色的羽，银色的梦（三）
三成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必定会回到这片土地来。梅雨时节的日本，空气湿漉漉的，好像连心也变得温润起来……如果身为恶魔的自己有“心”的话。
狭长的青石阶梯上，一个像大多数这个时代的青年一样穿着黑色立领西式制服、外罩黑色斗篷的银发青年拾级而下，仿佛雨水滋润下的新叶般的翠色眼眸目光冰冷。空中飘着零星雨丝，青年没有撑伞，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突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在这个男子普遍理短发着西服为时髦的时代，眼前这个男人还挽着发髻、穿着袴，男人看来三十岁出头，个头是这个国家里少有的魁梧高大，眉宇间透露出固执；男人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匆，紧紧护在胸前的包裹里露出几册书角来……
是老师吗，三成猜想。
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名为三成的恶魔必定会回到这片土地来，只为了见这个人一面，准确说来是见这个灵魂，不断流转重生为人甚至动物，不论性别、职业，三成总能认出来。明明身为恶魔的自己已经没有了为人时的记忆，但是这个习惯却持续至今。
狭窄的石阶不容两人并行，三成停下来侧身礼让。男人短暂一愣之后向三成颔首致谢然后稍微加快了步子从三成身边走过。
快三百年了吧，三成想。
只是看看那个灵魂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就感到满足了。如果那个灵魂许愿，三成可以凭恶魔之力为他去实现，要征服一两个国家也不在话下，但是三成很清楚，获得与付出是对等的，超出个人能力的愿望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倒不如远远看着那个灵魂平凡但幸福地生活下去。
走出一段路之后，魁梧的男人猛然想起什么似得回过头去，然而石阶下方空无一人，只有路边一丛丛缄默无语的紫阳花。
又一个黄昏，送走一对为了婚礼仪式而前来与神父商量的新人之后，教堂寂静了下来。家康很喜欢这种时候，和弟妹们一起打扫和乐融融，一个人打扫也不失为让思维沉静下来的好时光。
隐约嗅到了饭菜香，家康正享受着独处的时间，背后大门推开的吱呀声让他疑惑地回过头去查看。
“三……三成？”
面对家康的惊讶，化作人类外表的恶魔只是举起了手中的深色包裹。
是要给自己吗？看恶魔一脸期待的样子，家康没好意思拒绝，接过包裹费了点时间解开外面的方布，打开浅黄色竹制方盒看到内容物他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盒子里是五根竹签串起的红绿白三色圆球，微微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团子，日本的传统点心。”
“要怎么……？”面对第一次见到的食物形态家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吃掉它。”
恶魔的回答很简洁，却给了家康一记定心丸。
被称为“团子”的东方点心口感很奇特，咬了一口发现这个圆球是带馅的，外皮很有弹性里面深色的甜味馅料很细腻……口感不坏，家康一边咀嚼品味一边挑起了眉毛。
“世界真是广袤啊，在我完全不熟悉的国度里有着如此的美味。”
“外面是糯米制成的，里面是红豆。”恶魔适时作出了说明。“我上次去的时候店主还刚为人母，如今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人类的时间过得真快。”
“人一生唯一确定的事就是‘会死’这一件事。等钱攒够了，我想离开村子去都城里看看，能在比较大的教会谋得一席之地也不错，如果能像神父那样去不同的国度远游就更好了……”
“还真是忙碌啊，赶在死之前有这么多事情要完成——如果不做这么些事就好像没有活过一样，人类真是贪生怕死，呵呵。”
挑战。
“那句话是在书里看到的，我不过是现学现卖。不过我也不认为贪生怕死有什么错，毕竟人的生命只有这一次。”家康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才要努力活下去吧，不能这么轻易地死去，要活得有意义。”
反驳。
“可是也有人轻易地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追击。
“那还真是遗憾呐，那样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堂。”
缓和。
“对我来说也觉得遗憾，活着的人才有被吃的价值。”
争论持续到现在，恶魔罕有地表达了自己的认同。
不知道跟一个恶魔意见一致是否合适，家康干脆转换了话题：“这个味道真不错，你不吃吗？”
“不了。人类的食物对我来说毫无味道，根本是石头、沙子的程度。”
说完恶魔将头转向了一边，家康觉得那张侧脸看起来有一丝落寞。
“抱歉。”家康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将三成拥入怀中。
“你道什么歉？”恶魔声音有点瓮。家康看不到他的脸，只是静静地将那瘦削的身躯锁在双臂之间。心里有种莫名的愧疚。
想要拯救……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拯救谁？家康愣住了。
被一个人类紧紧搂住，背后传来的体温让三成有些躁动。他扭动身体挣开家康怀抱，看到对方一脸怜悯。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我的生存之道轮不到你来同情或者可怜。”
见家康站在那里没吱声，恶魔心里也有点烦躁，他突发奇想抬手按在家康脑袋上就是一阵猛揉，黑色短发的手感挺好，恶魔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恶魔的突然举动让家康很是莫名其妙，揣摩不出对方是高兴还是生气。头顶突然被按了一下然后手掌的触感消失了，家康抬头看到恶魔飘浮在半空中。
“你该回去了，晚餐时间快到了。”恶魔冷冷的声音从上面飘来，没等家康告别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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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并未在现实中见过的东方脸孔的武将正单膝跪在自己面前。
啊啊，这是梦吗？家康模糊地冒出这个念头来，但是好像又不太一样。
将面前折过几折的信纸展开来，上面写的是自己不熟悉的文字，但是自己却能看懂：……村有恶鬼作祟，百姓惶恐度日……
明明在现实里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梦境却栩栩如生。
穿上了甲胄的自己在仆人的协助下翻身上马，带领着一队人马赶往刚刚书信中提到的某个村子。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子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村子，茅草做顶、木板和纸格拉门的房屋火光冲天，走得更近些家康看到正中的某座屋子已经被一群白色宽袖长袍戴着奇怪黑色帽子的人围住了，他们嘴里念念有词，而屋顶上站立着的身影背上有黑色的翅膀……
啊！三成！
家康吃了一惊。这是梦吗？但是也未免太过真实，仿佛来自记忆的深处。短暂的慌乱后家康很快镇定了下来。
梦境仍在继续。耳边有人在叫喊着“吸食人精气的恶鬼必须被镇压永世不得解脱”。
看情况三成应该是被围困在屋顶上了，然而依然一脸的桀骜不驯。
负隅顽抗，倒是三成的风格——咦，为什么自己这么熟悉？家康有些惊讶。
就在那群白色宽袖长袍的人步步缩小包围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卷起的沙尘让人睁不开眼，一时之间人慌马嘶。待风尘平静下来屋顶上早已没有了三成的身影。
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还有希望。”家康心里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突然传来了轰隆隆万马奔腾一般的声响，家康发现周围的景物在迅速地变得模糊黯淡。教堂钟楼洪亮钟声撕破了梦境，家康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自己的房间，阳光从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画上一道白线。
又是崭新的一天。
“三、成。”默念着这个名字，家康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正在酝酿。
